贺捷

穹庐

*古风au

*BE预警

 

 

我出生在塞北的草原上。我的父亲是草原最勇猛的可汗,我的母亲是可汗最宠爱的阏氏。

 

但父亲并不喜欢我,父亲只喜欢我那些壮得像熊的哥哥们。我是个又瘦又小的女孩儿,哥哥们总笑我连小羊羔都打不过。

 

母亲也不喜欢我,母亲几乎没有正眼看过我。小时候我不知道这是为何,直到我一天天地长大,看着小河里自己的倒影,才发现我和身边的兄弟姐妹都不一样。

 

我的皮肤很白,纵使天天在日头底下乱跑,也总是晒不成他们那副黑黄的模样。他们的眼睛小小的、细细的,我的眼睛却是圆的,睫毛翘着,像小羊的眼睛。

 

我一度觉得自己有点丑,但小姑不这么说。小姑说,阿笙是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,是草原的明珠。

 

小姑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。

 

自打记事起,小姑就是我心目中最厉害的女人。小姑是父亲最小的妹妹,名叫当于居次,是族里汉话说得最好、最懂中原文化的人。我原本应该叫她格齐,她却总让我按汉人的叫法唤她小姑,她也不叫我的名字须卜,而给我起了一个汉人名字,叫做阿笙。

 

小姑和我一样,也很白,也有一双小羊般明亮的眼睛。但小姑不像我似的又瘦又小,她很高、很有力气,骑马比男孩们更好,射箭也好,可以百步穿杨。

 

小姑话很少,看起来冷冷的,却唯独对我好。小姑教我骑马,教我汉话,给我讲天南地北的风物,告诉我越过南边那条河,就是物产丰饶的中原。中原人不放牧,也不喝马奶酒,只喜欢种地。

 

我听得入神,问小姑是不是很想去中原。小姑叹了口气,拿起系在腰上的马奶酒灌了一口,望着天空说,以前很想,现在觉得在哪里都一样。

 

小姑喜欢音律,不知从哪里弄来五花八门的乐器,也教过我,但我笨,学不会。每年我的生日,小姑都会带我去一片人迹罕至的草地,坐在那里吹一会儿骨笛,然后对着天空说话。

 

到我十岁那年,我终于忍不住问小姑,这里埋着谁?

 

小姑不作声,只揉揉我的头发,眼中有泪光闪烁。

 

我抬起头看小姑的脸,一字一顿地问她,这里埋着的,是我真正的母亲,对不对?

 

小姑哑然了一阵子,蹲下来拉起我的手,眼圈有些泛红。小姑说:「阿笙,你很聪明,像你母亲一样聪明。但是你只猜对了一半,你的母亲并不在这里,这里只有她的旧物。她已经回故乡去啦。」

 

「故乡是哪里?」我不解地皱起眉头。我生在草原上,我的母亲不也应该生在草原上吗?

 

「你母亲是中原人。」小姑的声音有些颤抖,「她临走前说,想念故乡的河流。所以她的骨灰被送回了中原的皇都,撒在了护城河里。」

 

我没有见过小姑这样伤心,我捏捏小姑的手,示意她别难过。小姑抚上我的脸,长长地、长长地凝望着我。小姑说,阿笙,你知道吗,你和她几乎一模一样。

 

 

原来我的母亲是中原人。我想着,只觉得过去几年的疑惑都解开了。怪不得我和兄弟姐妹们长得都不一样,怪不得父亲母亲对我冷冷淡淡,怪不得有时候望着天上的星星,我会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片草原。

 

我缠着小姑,让她给我讲讲我的母亲。她沉默了很久,却说要先给我讲个别的故事。

 

我以为她跟我卖关子,只好答应。小姑娓娓道来,给我讲了昭君出塞的故事。

 

小姑会背很多中原人的诗。「一去心知更不归,可怜着尽汉宫衣。寄声欲问塞南事,只有年年鸿雁飞。」小姑一句句念给我听,我听得似懂非懂,只觉得王昭君真可怜,只因为不肯讨好画师,就要被送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。但中原就那么好吗?她到了新的地方,不可以再交朋友吗?

 

我被这个故事搞得有点难过,却也没有忘记初衷,逮着小姑继续问,那这和我母亲有什么关系?

 

小姑叹了口气说,你的母亲也是中原人送来和亲的,但她不是随便挑的美人,是中原的皇帝最珍爱的公主。

 

公主,我知道的,我也是公主。我问小姑,那我母亲一定很漂亮,是不是?

 

小姑脸上泛出一抹笑意来,眼神停在远远的地方,仿佛隔着回忆看到了谁。她说,岂止是漂亮,简直可以说是倾国倾城,太阳和月亮见了也要黯然失色的。

 

这么夸张啊。我在心里默默思忖着,那我和母亲这么像,岂不是也可漂亮了。

 

小姑接着说:「你母亲的闺名叫做天爱。天爱,就是上天见了都要垂怜,你说漂不漂亮?」

 

小姑说,那年赫罗部南下迎接公主,她年纪小,跟着迎亲的队伍凑热闹。我的母亲坐在软轿里,掀开帘子向可汗见礼,只那一眼,她惊得路都不会走了,在可汗面前摔了个狗啃泥。

 

我问小姑,那母亲来了这里,你们可以做朋友了,你是不是很开心?

 

小姑说,是挺开心的,但你母亲不那么开心。

 

我问小姑为什么,小姑说你还小,有些事情现在讲了你也不明白,等你大点儿再告诉你。

 

 

我被小姑一顿糊弄,气鼓鼓地跑去追小羊玩了。追着追着追到了河边,我又忍不住就着河水的倒影端详自己的脸——母亲,我和你真的很像吗?你现在在哪里呢?

 

小姑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坐在河边哭,小姑把我拉起来,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,嘴里说着阿笙乖阿笙不哭一类的话。我哭得越发厉害,小姑气得一把将我搂进怀里,咬牙切齿地道:「你怎么哭起来都跟你娘亲一模一样,她一哭我就没办法了,也不知道怎么哄。」

 

我抱着小姑,把眼泪鼻涕都蹭在她的胸口,抽抽噎噎地道,小姑,我想我母亲了。

 

良久,我感觉有冰凉的液体落在头发上。我抬头看小姑,她的眼泪正一滴滴顺着下巴落下来。

 

小姑说,我明白的,我也很想她。

 

 

小姑跟我说,她的母亲也是汉人,只是身份不像我母亲那么尊贵。她的母亲只是一个宗室女子,被遣来和亲,生下她不久后就过世了。

 

我问小姑,为什么总要有人来和亲,又为什么和亲的女人都这么不开心?

 

小姑说,男人无能,就要用女人换和平,但你知道故乡意味着什么吗?一旦离开故乡,就像树木离开了土地,就算依然枝繁叶茂,内里也早就枯萎了。

 

我问小姑,那我们的故乡在哪里?

 

小姑苦笑了一下,望着我的眼睛说,不在这里,也不在中原。她说,我的母亲说过,「此心安处是吾乡」。

 

小姑说,母亲是个很乐天的人,即便嫁来了赫罗部,人生地不熟,天天都要面对强壮威猛、脾气暴躁的可汗,她也总是笑着的。她的眼睛很美,一笑就漂亮地弯起来,像天上的新月。

 

那时候小姑不知道,她的笑容底下,早就是一片槁木死灰。心都死了,人要如何活下去呢?

 

母亲刚来时,不懂赫罗语,也不晓得这里的风土人情。中原的金银锦绣堆里长大的公主,骤然来到漠北受风霜摧残,身旁都是茹毛饮血的胡人,自然是不习惯的。起初她什么都吃不下,瘦了好些,后来还是小姑宰了小牛,用中原的做法给她烹制了,又陪她说话解闷,她的身体才略有好转。

 

小姑说,母亲当年是中原皇都名噪一时的才女。她会背许多诗,最喜欢的一句,总是反反复复地低声吟诵。

 

那一句是「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,人生失意无南北」。

 

这是写王昭君的。和亲的女子总忍不住自哀自怜,这句权当宽解之语。

 

母亲给小姑起了汉语名字,从她的赫罗名字里挑了个「于」作姓,又挑了个「文」字作名。

 

文质彬彬,然后君子。

 

于文。母亲一叠声地唤她文文,珠玉一般滚落的两个字,在心上砸出的涟漪经年不散。

 

小姑说,她眼看着母亲一天天地开心起来了。母亲会跟她一起骑马,她倒是很惊讶,皇城里娇生惯养的女子,骑术竟然如此了得。她自己扎了风筝,叫母亲一块儿去放,三月的风又烈又冷,把风筝吹了个无影无踪,她俩望着天拼命眯着眼睛找风筝,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线断了,笑得在草地上滚作一团。

 

母亲也不过是个天真善良的小女孩。小姑说,母亲从没怨过任何人,她说为国和亲,本就是一个公主的责任。

 

小姑问母亲想不想家,母亲笑了笑说,此心安处,即是吾乡。

 

我问小姑,后来呢?后来怎样了?

 

小姑说,母亲给她讲了不少中原的风物人情,她曾游历中原,却也不如母亲那般饱读山川河志。她们约定,来日一定要同去中原看看,再去江南看看,大漠孤烟见过了,要一起去看看烟柳小桥、桨声灯影。

 

我问,再后来呢?

 

小姑叹了口气道,再后来,有了你啊。

 

我不说话了。我觉得自己像个罪人。

 

如果没有我,小姑会不会带着我母亲,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离开,然后一起回到中原,过上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?

 

小姑像是能看透我的心思似的,复又开口道:「你也无需自责,就算没有你,你的母亲身上承载着两国邦交的未来,也是必不可能离开的。但你要记住,你的母亲,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。」

 

我怔怔地道:「可是母亲不在了。」

 

小姑摸摸我的头,把我搂进怀里:「那我就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。」

 

 

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,小姑都没有再和我提起母亲,我问她,她也不说。

 

小姑像是憋着一股劲儿,每天拼了命地练习骑射跑马,空了的时候,就坐在草原的高处吹骨笛。笛声悠扬凄切,我不懂音律,却也常常听得掉下泪来。

 

几年的时间里,我们和汉人的关系迅速恶化。汉人翻出十几年前母亲病逝的旧宗,指责父亲苛待皇室公主,父亲也早存了打破和谈的心思,草原的兵马日益精壮,只想速速南下,夺了中原人的皇城。

 

我在紧张的氛围里不声不响地长大,我不会射箭,也生得瘦弱,自然不需要打仗。但小姑却被父亲派去南征了。

 

临走前,小姑问我,想不想去母亲出生的地方看看。

 

我拉上小姑的手,点了点头。

 

 

小姑带着赫罗的军队,一路势如破竹。汉人忙着应对南边的叛乱,皇城空虚,皇帝昏庸,赫罗的大军攻到城下时,城内竟还在宴饮作乐。

 

小姑望着护城河平静的河水,纵身下马,极轻极轻地道,小爱,我来见你了。

 

我极少见到小姑这样的神色,卸去了戎装的凌厉与平素的冷淡,语气温柔,像与故人絮语。

 

河中忽有波涛汹涌而起。

 

小姑怔怔地望着涌起的波涛,望得直到落下泪来,随后转过身,对着几千将士道,先不攻了,扎营吧。

 

大军如潮水般沉默地退去,小姑却还站在河边,孑然一身,披肩在风中猎猎作响。

 

我走到小姑身后,问她:「你喜欢我母亲,是不是?」

 

小姑没有转身,也没有出声否认,只是摩挲着腰间的佩刀,刀柄上镌着一个小小的「文」字,那应当是母亲亲手刻的。

 

我问小姑,为什么要听父亲的,带兵来攻打中原的皇城?这是我的母亲长大的地方,也是她的母亲长大的地方,是我们的故乡。

 

小姑摇摇头道:「把女人卖给别人换取安定的地方,算什么故乡?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,我就没有故乡了。」

 

我走上前去,蹲在河边。不算清澈的河水模模糊糊地映出我的脸,杏眼明眸,唇红齿白,母亲,你看见我么?我可像你么?

 

小姑走过来,摸着我的头,在我头顶落下一个吻。

 

在我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的光景里,小姑纵身一跃,转瞬没入了汹涌的波涛之中。

 

极大的震惊之中,我一时无措,也忘了自己不会水,跟着小姑跳了进去。

 

 

好冷啊。河水好冷,带着泥土的腥味儿灌入我的鼻腔,没过头顶。

 

恍惚间,眼前逐渐明亮起来,我看见了母亲。

 

母亲好美,比我想象中的更美。一袭红衣,发上戴着繁复的银饰,笑起来宛如三月春桃。倾国倾城,原来小姑没有骗我。

 

母亲走过来,为我拨开额前的碎发,叫我的名字。

 

阿笙,阿笙。

 

我傻乎乎地问她,你怎么知道我叫阿笙?他们都叫我须卜居次。

 

母亲笑了,捏了捏我的脸说小傻瓜,你的名字是我起的。

 

我去抱母亲,贪婪地留恋着从未感受过的温度。眼前的场景却忽然一转,转到了草原上。

 

我看见骄阳下两个少女并肩跑马,一个是年轻时的小姑,意气飞扬,顾盼生辉,扬着鞭子,胯下是一匹极烈的枣红马。另一个是母亲,一袭红色的衣裳,看上去和如今的我一般年纪,脸色苍白,笑容却灿烂明媚。

 

我看见小姑亲了母亲。在齐人高的长草掩映里,小姑抚着母亲的后脑勺,在她唇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。

 

小姑说,为了我,一定要好好活下去,总有一天我会带你离开这里,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,好不好?

 

母亲眼里的光明明灭灭,最后只是笑着说,好。

 

场景又是一转,我看见母亲抚着小腹,告诉小姑,她腹中已经有了可汗的孩子。

 

小姑皱起眉头说,以母亲目前的身体状况,并不适宜生育。况且赫罗人体格更大,汉族女子生育赫罗人的孩子,往往凶多吉少。

 

母亲摇摇头,笑容里带出一丝凄楚来。她说来和亲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,自己注定是要为赫罗人生儿育女的。

 

「况且,」母亲忽然抬起头对着小姑笑,「这个孩子身上也会流着和你同样的血,这样想想,觉得好像也不那么坏。」

 

小姑面色凝重:「可是一旦有了孩子,你就彻底走不掉了。」

 

母亲低低道:「你有没有读过蔡文姬的《胡笳十八拍》?她被胡人掳走,生了两个孩子,之后却又被接回汉地。母子生离,如同骨肉撕扯,但被胡人玷污终究是莫大的凌辱,所以十八拍字字泣血。我想象得到这种痛,所以既然来了,我就没想过真的要走。」

 

母亲忽然抬起头,对着小姑粲然一笑:「我之前也以为胡地苦寒,胡人都是吃人不眨眼的怪物。可是文文,你让我觉得这里很好,你让我想要活下去了。」

 

 

我看见母亲抱着刚出生的我,小小一团,眼神温柔得如同舐犊的母羊。母亲对小姑说,要给我起名叫于笙。

 

生当复来归,死当长相思。

 

生下我以后,母亲的生命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,终于没了生息。我看见小姑跪在母亲床前哭得说不出话,母亲只是无力地摸着小姑的脸,努力牵出一个笑来:「在帮我把这个小拖油瓶拉扯成人之前,可不许来找我。」

 

小姑红着眼睛撇撇嘴:「你倒干净,一句话麻烦我十几年。」

 

母亲笑一笑,望着窗外:「之前你问我想不想家,我总说不想,可现在却觉得好想念故乡的水。如果可以,还请把我归葬中原。」

 

我看见小姑把母亲常弹的琵琶埋在她带我去的那块草地下。

 

黄金捍拨春风手,弹看飞鸿劝胡酒。

 

怪不得小姑说,琵琶是世间最幽怨的乐器。

 

正想着,我却看见小姑拉起母亲的手,两人一同走向远方,天尽头是一片模糊的光明。我追上去,慌里慌张地叫小姑,小姑回过身来,摸了摸我的头:「抱歉了阿笙,我只能陪你到这里啦。」

 

我急坏了,拽着小姑的手往回拉:「不行,不行,你回来。」

 

拽得太用力,我一个不稳摔在了地上。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,我发现自己稳稳当当地躺在河岸上,身旁是焦急的兵士。

 

我吐了两口水,坐起身来抓着兵士问,格齐呢?

 

兵士说,当于居次昨夜中了流箭,坠河身亡。我命大,被河水稳稳托到岸边,才保住一条小命。

 

我转身望着护城河,平静的河水在朝阳中闪着粼粼微光,丝毫不像是可以将人吞噬的模样。

 

那人走时,只有星光送她。

 

 

「天似穹庐,笼盖四野。」

 

小姑教我念过这首诗,说这是胡人写草原的诗,但却是汉人在传唱。

 

我说,写得真好,天似穹庐,好像走到哪里都逃不过似的。

 

小姑说,是啊,有时候觉得天大地大,总值得看看,可有时候又觉得,逃到哪里,都翻不过心里的那道坎。

 

那时年纪小不明白,现在我终于懂得小姑话中的深意。纵马扬鞭的少年,终于去见她心尖上的公主了,我理当为她高兴的。

 

而我呢,我要离开草原,去江南看看,看看烟柳小桥、桨声灯影。

 

我没有故乡,只能去寻她们失落的故乡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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